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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5章 集賢賓(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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齊奢不躲不閃地直迎對面殷切的目光,“皇上只管安心。”他半分也不對這謊言抱愧,他只是在盡其所能地保護這孩子:在被真相傷害前,他將已經被時光治愈。就像是滿懷欣喜地打開一個被五彩綢緞裹得嚴嚴實實的未來,卻發現裏頭什麽也沒有。可這空落落的失望,比起牽心動肺的絕慟來說,實在是無傷大雅。

但令齊奢想不到的是,一出乾清宮,他自己就拆開了一個落空的未來。

其時他正春風滿面,捉來了周敦盤問:“是該今天到吧,怎麽樣,人接著了沒有?”

一向和主子同喜同憂的周敦卻反常地蔫蔫巴巴,“爺,奴才有件事稟告。”

齊奢直覺到一些什麽,臉又僵直地沈下來,“說。”

“您聽了可千萬別心急。”

“你趕緊說。”

“那個,啃、啃,”周敦幹咳了兩聲,“娘娘,娘娘失蹤了。”

“失蹤?!”情緒來得又急驟又兇猛,使齊奢的整張臉都扭曲失形,“好好一個大活人怎麽能失蹤?!”

周敦怛然移開眼,“鎮撫使唐大人已經來了,正在崇定院候著向王爺說明情況。”

鎮撫司都指揮使唐寧的神情並不比周敦好多少,深深地低著兩道連心濃眉,縮站在崇定院的值房中,一臉膽寒地陳述著:“由於娘娘此行秘不宣人,故爾一路並不曾驚動官府,只於民間的客棧歇宿。前天宿在天津白澗,昨夜宿在京東燕郊的‘三河會館’。今日清早,侍衛換班時發現在客房外守夜的幾個人都倚墻而眠,呼之不醒,遂喚來粗使婆子進入房中,見暮雲與鶯枝兩名婢女也昏睡不已,娘娘卻不見蹤影,原先的睡床上擺了一只紙人——”

“紙人?”

“就是,啃,喪事人家陪葬用的紙糊彩女。”唐寧根本不敢正視攝政王的臉,腳下的磚地變得像稀泥一樣軟,他跪下,叩了一個頭,“這些侍衛和婆子都是操江禦史黃嗣權一手安排由揚州一路秘送娘娘,只因這些人玩忽職守,才出了這樣的紕漏,問罪倒還在其次,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回娘娘。照卑職想,雖不知綁匪出於何種動機擄走娘娘,但既是活擄而去,想來一時片刻還不至於有性命之憂。此事現已由鎮撫司全權接管,卑職也會馬上趕往燕郊,保證兩日之內查清此案,解救娘娘。”

齊奢的兩手緊緊捏住了座椅扶手,指關泛白,臉色則鐵青,“明天日出前找不到人,你這個鎮撫使就不用幹了。”

唐寧連吞了好幾口唾沫,應一聲“是”,正待起身卻又被喚定——“等等,”他看到攝政王從那張卷帙浩繁的桌後望過來,眼神如打磨過一般鋒利,“本王同去。”

齊奢將手頭的事情簡要安排一下,就與唐寧帶同十來名衛士輕裝出城,疾馳無歇,只花了一個多時辰就已趕到距皇城不足百裏外的燕郊。

燕郊自古為京都重鎮,毗鄰通州,西邊就是潮白河碼頭,興建有不少專為接待豪商貴賓的客棧,其中頂高檔的一所即為青田投宿的“三河會館”。出事之後整座會館都已戒嚴,裏三層外三層全是鎮撫司的番役,為首的聽聞頂頭上司唐寧與攝政王一道大駕親臨,慌忙趕出,迎頭就參拜下去,“卑職恭請王——”

齊奢用一個極不耐煩的手勢打斷他,唐寧在一旁代為發話道:“直接奏事。”

“是。”頭目聲音幹澀,一看就是連續勞神問案的樣子,“稟王爺、大人,經過初步勘察,案情業已十分清楚。這三河會館乃燕郊第一大客棧,一樓的大堂日夜有店伴輪流守值,昨夜裏守值的店伴曾在近黎明時分見到一男子懷抱一女子上樓,他以為是住客狎游而歸,遂不曾多管。大約兩刻鐘後,又見這男子仍舊懷抱女子下得樓來,聲稱自己與夫人喝醉了酒,與仆從走散,不想又記錯了下榻客棧的地址,給了店伴十兩銀子,請他幫忙雇車送他們去另一家客棧。店伴見此橫財,馬上替那夫婦雇了一輛馬車。據店伴說,那男子雖然衣衫華貴,但臉上生滿了賴瘡,樣貌可厭,所以他並沒有多看,只記得該人用兩手橫抱一人而毫不費勁,可見臂力超常,但其聲音卻尖細如女子,仿佛拿捏著嗓子說話,使人印象深刻。至於那女子的相貌,店伴說,會館雇員一概嚴禁偷窺往來女客,且當時燈光稀暗,因此也不能說得確切。不過卑職推斷,這一男一女應該就是劫匪與娘娘。娘娘被劫走後,床上留下了一只紙紮人,紮功精細,甚至各個關節都能夠活動,一與真人的大小無異。想必是這劫匪先懷抱假人進店,淩晨時分光線不佳、相距又遠,店伴並不能看出破綻。劫匪上樓後,便以噴香迷倒客房內外的諸人,撬開房門,將假人留下,而將昏迷中的娘娘堂而皇之地帶出門外。店伴原就看他抱得一人,又收了他的好處,故也不會起疑。至於他臉上的賴瘡與刻意造作的嗓音,顯然是為了掩蔽真形的偽裝。

“眼下鎮撫司各部均已出動,一隊負責搜檢燕郊所有的大小客棧,一隊負責緝問所有常在三河會館周邊載客的車夫,還有一隊負責在京津兩地所有的紙馬店與紮彩鋪子追查紙人的來源。這三隊一旦有其一查有所得,馬上就能跟蹤到娘娘的下落。調查現已進行了超過三個時辰,應該很快就會有結果。請王爺暫且寬懷、稍事歇息,若有切實消息,卑職馬上上報。”

齊奢聽完了這雨打芭蕉的一串,轉臉和唐寧說了一句話。

唐寧點點頭,向地下的頭目手一揮,“娘娘的客房是哪一間?”

客房在三河會館的二層,極大的一所套房,進門是會客廳,往後一邊一卷是起居室,另一卷是給下人睡的一間小屋,最頂頭才是寢房。只見四圍墜著金紅絲線紗綢,南邊的一張睡床帳門大開,帳內放著一只瀝金的紙紮童女,白面黛眉,顴上染著兩團鮮麗的腮紅,滿面笑容,歡喜得令人驚悚。

乍見這死物嫣然欲活地橫躺在床上,唐寧背後的汗毛不由得根根直豎。齊奢先只覺腹內仿佛有什麽重重往下一沈,就覺出了身後的重量,有人拉住了他長衫的後擺嗚咽個不住,“王爺!都怪我們,都怪我們沒照看好娘娘,娘娘要有個三長兩短……”

齊奢扭過身子,拍了拍跪倒在腿邊的暮雲和鶯枝,“不是說這些的時候,到底怎麽回事兒?”

暮雲淚光閃爍地擡起頭來,“我們真的什麽也不知道,只覺這一覺睡得極死,醒也醒不過來似的,這才剛剛睜眼,就聽人說王爺也趕過來了,我們只求王爺降罪!”

“好了,先別哭了。昨夜裏當班的侍衛呢?叫他們來。”

那四名侍衛被帶到跟前,嚇得兩股戰戰,其中一個還能勉強說出話來,卻說的一口揚州土話。齊奢聽不大懂,馬上暴躁了起來,“帶下去掌嘴,這麽說話誰受得了!”

唐寧使了個眼色,叫人把哭泣不休的暮雲和鶯枝,連那幾個侍衛全部帶出房,“王爺息怒,下頭人無能,卑職親自去盤查,王爺且在這裏歇一歇,用幾口東——”

“大人!稟王爺,稟大人,有信兒了!”先前那頭目急趨而至,原本疲累已極的蒼黑臉膛上漲出了紅光,“已找到了昨夜受雇的車夫,他說那劫匪帶娘娘去了北邊十裏地外的一處莊子——”

他的話還沒說完,齊奢已拔腳向外頭走去,“備馬。”

黃昏要來了,霞光的縷縷艷跡下,十來匹駿馬風入四蹄,頭馬上一黑衣白靴的鎮撫司番役手持長鞭、揮斥開道。

“閃開!閃開!”

有躲避不及的行人被鞭子卷出老遠,連哭帶罵地爬起,馬隊早已消失了蹤影,空餘滾滾騎塵。

4.

塵霧消散,漸漸地露出一張臉,一張沈睡的、輪廓曼妙的臉。

須臾,這臉有微小的震動,緊闔的眼皮徐徐張開,沈重地眨動著、眨動著……又顫抖了幾下,滿目迷光地重新合起。睫毛濃黑纖長地覆下,劃出一道道囚徒的柵欄,將人幽閉在不可探觸的深處。

就這樣在昏迷與半醒間不知反覆掙紮了多久,睫之囚欄才終於完完全全地升起。由這黑暗中,首先釋放出的是迷茫,其次是愕然,再次,就是深深的驚懼。

“你是什麽人?好大的膽子。”

青田聽到了自己沙啞的嗓音,頭痛欲裂地,望向面前的黑影。

黑影擺晃了幾下,一分分在她澀痛的眼底成形,發出“嘿嘿”的笑聲。笑聲聽起來像是細細的女聲,臉卻是一張男人的臉,整張臉都被紅腫化膿的痘瘡所蓋掩,五官難辨,但一雙眼放射著獸瞳一樣的熒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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